旁 白 我记得那天是四月一号。整整一天,外面始终阴云密布,室内一直要开着灯,雨是傍晚落下来的。但那天是周二周四还是周六周日,我记不清了,反正不是周一周三周五,不是一个我上班的日子。 那天夜里,经过近十小时的反复掂量,我从近十个自拟的备选论文题目中敲定了一个:《暴力倾向与额外的Y染色体》,我觉得我有把握将这个题目敷衍成文。选择既定,我稍感解脱,但更觉沮丧。我不敢一鼓作气地连夜动笔,我担心疲倦破坏文章质量——东拼西凑地抄袭剽窃,也不能不讲究章法逻辑吧。大概是差几分钟十点时,我关掉电脑,想上床睡觉,以便第二天能早点起来,精力充沛地为文章开头。可就是这时,王奕的电话打了进来,然后他人也到了。他带着雨伞,但头发和衣服仍湿漉漉的,显然他在户外已活动了很久。进屋后,他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在让我看艾珉的字条前,先拿过我的烟点了一支。以前他从来没抽过烟。看过字条,我对上边的日期落款印象很深:“艾珉于四月一号愚人节”,要不是事态特别严重,当时我几乎笑出声来。这正是艾珉,她在许多重大问题面前混沌含糊,可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却一本正经。 就这么着,我计划中的优质睡眠被久未谋面的王奕毁了,被更是久疏往来的艾珉和她的愚人节毁了。我不可能忘记那个日子。 王奕和我算朋友吗?我说不好,他是艾珉的丈夫,而艾珉给我当过两个月“学生”,自从他和我认识以后,就一直随艾珉叫我老哥——老师哥哥的简略叫法。我不是一个喜欢交际的人,没什么朋友,这些年里,特别是我和王奕刚认识那两年,大概他可怜我是个惨遭老婆抛弃的不幸男人,会经常来看我,陪我喝点酒说说话下几盘彼此彼此的低水平围棋,也就算朋友了。可说实在话,我是一直想摆脱他的。我总觉得我有愧于他。 第二天,四月二号,是个上班的日子。和我一块出门的王奕虽然也通宵未眠,可他目光炯炯,精神抖擞;而我不仅没能给我的《暴力倾向与额外的Y染色体》开头,连骑自行车的力气也没有了。到单位后,我一坐进会议室就睡了过去,主编在编务会上说了什么我全没听见。是别人散去后,我才被主编推醒过来,我睁开眼,听到他像喝斥一条捣乱的狗那样对我咆哮:“哼,就你这德行,还他妈的想混副高?我把你的编辑部主任也拿掉算了。”那几天,这一年度的高级职称审评工作刚刚结束,我又没通过。 是的,我非常想混个副高职称,然后熬上五年,或更久一点也没关系,争取再混个正高职称,这样,我这辈子也就能心满意足地体面收场了。我想,大部分与我经历相近的人都会把这视为最高的人生目标。我是十七年前毕业于戏剧文学专业的本科大学生,我十二年前就是我现在就职的这家单位的中层干部,我于九年前被评上了中级业务职称,我周岁已经四十一了。有我这样资历的人,希望得到个高级职称不该算过分。有一点我要强调的是,十七年前的大学本科毕业证书,九年前的中级职称编辑证书,都还货真价实;文凭职称包括官衔也可以议价买卖,是近年的事。 我在一家医学杂志当编辑,每周一、三、五三天上班。上班是为了处理稿子,简单也轻松,倒是不用上班的日子更为忙碌,所做的事情也复杂一些。不坐班时,我们这些编辑的主要工作是攻关通联,与全国各地那些打算评职称的医院大夫和医学院老师建立联系,动员他们写出文章后交我们发表。已经好多年了,我平均每天挂五个电话发五封信(近几年是发电子邮件),向那些陌生的大夫和老师们说明,我们杂志是中国科技论文统计源期刊,是中国医学核心期刊,公开刊号,国际流行开本,封面是二百三十克压亮膜铜版纸,内文是七十克双胶纸,印刷精美,装帧考究,在我们杂志发表论文,每千字只收取版面费五百元,可以得到六本样刊,如果想获刊物奖,一二三等奖的价位分别是三千块钱两千块钱和一千块钱,而且讲求时效,款到后一周内即寄获奖证书。当年我刚刚受命这么干时,常不好意思,张不开嘴说不出话;可现在,即使对方挖苦我是要饭的,我也能脸不变色心不跳了,还会耐心地把我的联络方式给他(她)留下,并提醒他(她),不论什么时候观念转变了,都可以找我,我一定提供最好的服务。当然现在已经没人恪守老观念了,谁都能想明白,“买”文章其实一点不吃亏,只要能评上职称,工资奖金就都能上去,而工资奖金一上去,也就等于一次投资终生受益了。在一项终生的利益面前,花钱发文章没尊严丢面子的顾虑一文不值。 但什么事情都有特例,在职称市场化好多年后,偏偏还有人认为尊严面子也有价值,比如,我吧。 我这个天天动员别人花钱发文章的人,轮到自己了,却怎么也做不出那种事来。并不是舍不得那几千块的版面费,而是不解风情地觉得,那么干是亵渎学术玷污知识。这么一来,我倒学术纯洁了,知识神圣了,可我评不上职称。虽然作为编辑部主任兼版面统筹,所有文章都要由我把文字关,所有版式都是我来设计,可在待遇收益方面,我在编辑部又获利最少,好像我最没学术最无知识是个充数的滥竽。我并不是写不出文章。我承认我缺少写剧本的天赋,多年里编造的那几十集电视剧,除了挣点小钱,艺术方面和市场方面都不值一提;但直到现在我还坚信,我的戏剧研究有点水平,不能因为我找工作时,没路子进文化厅的戏剧研究室或高校的影视艺术系或电视台话剧团等文艺团体,就认为我在专业上是个白痴吧。我几乎每年都能发表一两篇有点份量的戏剧研究文章,全是给稿费的,就说去年吧,在一家戏剧文学刊物搞的征文活动中,我评论法国一出新话剧《萨德侯爵的巴士底》的数千字长文,还得了个奖金为五千台币的二等奖呢——哦,那家刊物远在台湾,他们的编辑我一个也不认识。我觉得我比许多有高级职称的编辑强多了。可某些有权力判定我能力档次的人不这么看,他们说,我的文章与我的职业不搭界,多么有份量也不能证明我已达到了副编审水平。也许他们也有道理,于是,这两年,我又写了几篇谈编辑业务的文章,也公开发表了。可年初开始评职称时,我报上去的那些文章又被否了。本来已经算通过了,不想有个高评委的负责人说,既然是编医学杂志的,怎么也得有篇发表在医学杂志上的论文呀。我又没戏了。想想吧,即使我也花钱买版面,花千字五千元的高额版面费,可哪家医学杂志能发表我研究曹禺高行建或贝克特奥尼尔的文章呢?尤其是《萨德侯爵的巴士底》这种具有颠覆性的戏,把一个十八世纪的法国大流氓说成性{{BANNED}}艺术的拓荒者,我若研究它,严肃的医学杂志编辑们都能用唾沫啐我。结果我春节都没过好,天天琢磨着怎么过关,愁得头发一把把掉。这样就到了前几天。前几天,主编动了恻隐之心,说你这么聪明个人抄还不会吗?你选个偏点的题目抄上一篇,就在咱们杂志上发,出了麻烦我给你顶着。我的主编,人很霸道,说话没深没浅,是打排球的出身;但他心地又很善良。当初我在北京漂了几年一无所获,想回沈阳安安生生当住家男人又找不到工作时,是他慷慨地收留了我,又针对医学杂志编辑文字能力普遍较弱的情况,破格重用我为编辑部主任兼版面统筹,让我成为所发文章的文字质检员和整个刊物的美容师。我也给他争气,在国内的同类刊物中,我们杂志的语文优势与版式特色果然高人一头,有个卫生部的前领导就曾以我们杂志为例发表讲话说:医学杂志也要讲究美感,往那一摆先赏心悦目;专业文章也要有文采,至少把意思说的明白。可有一条呀,我的主编虎着脸说,版面费的优惠价只能给到两百五,不能再低了。就这么着,经过一番思前想后,到四月一号那天,我终于说服了自己:在我评上正高级职称之前,就先让学术纯洁知识神圣见几年鬼吧,工资上去了再清白做人。 《暴力倾向与额外的Y染色体》,这不是一个特别专业化的题目,我这个非医学界人士对它有意见发表并不为过,一旦有人追究起来,我也好搪塞些——当然了,这种情况不会发生,除非,某个被我抄袭剽窃的专家找上门来;但我又知道,即使哪个专家发现我抄袭剽窃了他的文章,发现任何人抄袭剽窃了他的文章,他也不会兴师问罪的,因为,他的文章同样出处可疑。 就是这时,当我从各个角度都说服了自己,也拟好了论文题目选择好了借用对象,打算睡个好觉就正式动笔时,王奕来了。王奕不是只来一次,而是连续几天往我家跑,每次都要讲一番艾珉。我得承认,王奕频繁地来我这里,也是我下意识中怂恿的结果。我想知道,艾珉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文:王奕的说法 他们认识那年,王奕二十四岁,大学即将毕业,艾珉十八岁,即将参加高考。王奕追艾珉追了四年,结婚的时候,王奕二十八艾珉二十二。又过了九年,三十一岁的艾珉离家出走了,三十七岁的王奕感到百思不解。这么多年里,他一直像兄长像父亲那么对艾珉好,而艾珉虽然小他六岁,也总能像姐姐像母亲一样关心照料他,可怎么说变心就变心了呢。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王奕反复问我的问题。他这样问时,一定想到了我妻子的移情别恋,想到了我给他讲过的我与我妻子曾有过的恩爱历史。 那一天,四月一号傍晚,王奕下班回家,开门进屋的时候,预感到家里出了变故。他边穿过有点昏暗的小走廊边叫艾珉的名字,同时把两室一厅一厨里的电灯全部打开。其实房间挺亮堂的,南窗口折射进来的一片夕阳依然璀璨。哪个房间都没有艾珉,而平常,这时候,艾珉饭都快做好了。这时王奕也已经看到,在沙发前边的大理石茶几上,在黑黝黝的电视遥控器下边,醒目地压着一张纸条: 王奕: 我的亲人,我的恩人,我的大救星,我心中永远的最爱! 我对不起你,我要离开你了,请你别找我。你对我的感情山高水长,你对我的恩德我永世难忘,太阳最红,王奕最亲,这是我的真心话。你恨我怪我,瞧不起我,都可以,但请不要怀疑我对你的表白。我们都说过,赵咏华的歌是我们的心声:“最浪漫的事,是陪你一起慢慢变老。”可现在我变心了,我不能陪你了。我该死!你忘了我吧! 若有人问你我去哪了,你就说我回家了吧;但对家那边,不论你家还是我家,最好都先别提我出走的事。等以后我们办完离婚手续了,再慢慢告诉他们。我不先和你商量好离婚的事就偷偷跑走,是我现在不敢面对你,我想,过上一两个月,两三个月,你我的情绪都平静了,我会与你联系的,当面向你请罪,与你心平气和地解决离婚问题。 家里的钱、存折、各种卡,都在卧室那个五斗厨里,我除了带走一些我的衣物、化妆品,别的什么都没拿。你要不爱吃食堂,就先自己对付着做吧,我祝愿你尽快找到一个女朋友,让她照顾你。 王奕,对不起!王奕,别找我!王奕,多保重! 爱你的但也有罪的忘恩负义的女人 艾珉于四月一号愚人节 就这样,没任何预兆地,王奕就成了个被妻子抛弃的丈夫。可就在那时,在王奕茫然地捧着纸条呆坐在沙发上时,在他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地给他父母家和艾珉妈妈家打电话时,他心里想的仍然是,艾珉是他所认识的最善良、最勤劳、最懂事、最体贴、最顺从的女人,至于她的美丽,那更是不用说了,三十一岁的艾珉比十八岁时还有魅力。 十三年前,王奕临近大学毕业时,回老家新民写毕业论文。按习惯,他这个日语系的学生,每天中午都要找没人的地方读半小时日文,在学校是树林子里,在新民县老家,他选择的地点是城外的蒲河拐弯处。这天他捧着日语书边看边往蒲河湾走,快到他往日朗读的地方时,他看到那里已经有人了。他没想到这么偏僻的地方也会有人。他停下脚步,琢磨着要另选个地方去高声朗读。可与此同时,他也看清了,河边那两个人之一是他读高中时的政治老师——为了礼貌,他也该凑上前去。上学那会,他和政治老师没什么交往,都不太熟,可高考时,他政治考了个全沈阳第二,这使他和政治老师间就多了些亲近,每次回母校,他都想着去看她一眼。这时王奕已经来到政治老师身边了,是与政治老师打招呼时,他才留意到,政治老师气哼哼的,而那个和政治老师站在一起的女学生,好像正在接受批评,眼里似乎还噙着泪水。 王奕有点尴尬,想退回去,可他却失去了自控能力,定在那里不会动了。倒不是政治老师与他开口说话使他不好意思拔脚离开,而是那女学生看了他一眼,让他的两腿一下软了。在所有中学老师的印象里,王奕一向是个自控能力强的好学生,其标志之一就是不追女生,并且,有女生对他主动示好,他也不动心。但眼前这个女生太漂亮了,王奕能想到的最准确的评价,只是一句苍白的俗语:仙女下凡。他都顾不上和政治老师说话了,只傻呆呆地看那女生。政治老师和那女生都略感不快。女生的不快表现了出来,突兀地转身面向河水;而政治老师脸上的不快则一闪即逝,只是,她等于没给王奕和那女生互作介绍。 “你去吧,”她严厉地对那女生说,然后又淡淡地对王奕说,“我女儿,艾珉。” 就这么着,王奕和艾珉认识了。 说认识当然不够准确,只那么一面之识,艾珉只看过他一眼,回家之后,政治老师是否把他名字告诉了她都很难说。但王奕对艾珉一见钟情。 那天王奕与政治老师分手以后,破天荒地没朗读日语,一人在河边独处时也没朗读,连书都看不下去,他脑子里边全是艾珉。回家以后,他没有心思写毕业论文,参考书更是看不进去,惟一能做的事,是拿出几天前的一张《沈阳日报》翻来翻去。几天前五月四号的《沈阳日报》文艺副刊上,登了一组大学生诗歌,其中一首《未来》是王奕写的,那是王奕发表的第一篇文学作品,也是他发表的惟一一篇文学作品。 …… 未来并不是天海交接处缥缈的地平线 耗费着无法抵达的脚步 对于昨天,未来是今天立体的凸现 对于明天,未来是今天绘制的蓝图…… 王奕反复吟咏自己的诗作,热泪盈眶。当时他家只有他自己,二十四岁的他,在外表的安静和内心的躁动中,有了平生第一次手淫。 照理说,他那首诗,包括那一版的《沈阳日报》,包括那一天《沈阳日报》的全部四个版面,没有一点色情内容。没有写十恶不赦的强奸犯的文章,没有写腐蚀干部的美人计的文章,没有写夫妻卫生保健的文章,连报纸上的作者署名都没有特别女性化的,可王奕,硬是对着这么张乏味的报纸一脸庄严地完成了他的首次手淫。是手淫后,他才又想到艾珉。想到刚才手淫时没想艾珉,在意念中没把那张报纸等同于艾珉,他觉得有点对不住艾珉。他便稍事休息,让心里紧张自责懊丧的感觉缓解一下,又来了一次。这一次,他从始至终都把面前的报纸想象成艾珉。几天以后,他该回学校了,临走时,他给政治老师写了封信,结合那天聊天时说到艾珉不爱学习一心想退学去当演员的情况,谈了他的因材施教扬长避短的教育想法,并附上那张参与了他手淫的报纸,写上“赠艾珉”,一并送到政治老师手里。此后一段时间,他与政治老师和艾珉都没联系过,直到艾珉果然辍学离家去闯北京演艺圈的消息传进他耳朵,他才特意回一趟新民,找到了政治老师。 “老师,我必须如实承认,我喜欢艾珉,我想做她的男朋友,也就是未婚夫。当然艾珉现在还小,以后她是否接受我也是未知数,但我想先得到你的接受,至于现在是否让她知道我的存在,我不介意。我的意思是,既然她那么想闯世界,就先让她闯一番吧,我可以帮你资助她。以后她能成我妻子,我自然高兴,不能的话,我喜欢她一回,为她的成长尽一点力,也很正常。你觉得呢?” 政治老师还能说什么呢?一个除了长得漂亮和能拉几首小提琴曲便别无所长的女孩子,在演艺道路上前途如何可想而知;比较之下,王奕则方方面面都很优秀,让他成为女儿的未婚夫,政治老师求之不得。但政治老师认为女儿太小,她不能允许女儿这么早就考虑个人问题,尤其是她不能给女儿当红娘媒婆。对此王奕早有准备,他说他并不急于以未婚夫的身份关心艾珉,只让他以一个哥哥的身份关心他就满足。政治老师只能默许,而王奕也就真成了艾珉一个最合格的哥哥:给她写信,给她汇款,给她寄书寄杂志,去北京看她…… 艾珉不傻,她很快就看出王奕的目的了,同样的,不傻的艾珉也看得出来,别说在北京待两年,待二十年,也不会有导演请她演戏。她比较平静地接受了妈妈的意见,回了新民,但是否接受王奕的爱情,她一直犹豫。她认为王奕太反常了,难道她的漂亮真有那么大的魅力,能弥补她其他方面的诸多缺陷?她看过王奕毕业时的班级合影,她认为,在王奕的同学里,漂亮女孩大有人在。退一步说,即使王奕不找同学,随便找一个有沈阳市户口的,有工作的,同时家里又有权力背景或经济背景的,也非难事。可他王奕为什么死活只喜欢她这个未来的家庭妇女呢?女儿的疑问也重新唤起了政治老师的同感,她建议王奕再慎重些;而更有同感的,当然是王奕父母,他们对这桩婚事的利弊分析得更直截了当,他们誓死不同意王奕和艾珉恋爱,他们威胁儿子,如果他娶艾珉为妻,他们就和他断绝关系。王奕不必对政治老师和艾珉解释什么,他只强调爱情的非理性特点,接下来,他又用真和父母断绝关系的实际行动,来证明他的态度多么坚决。 “那你——光用非理性解释不通吧,你为艾珉做这么大牺牲,应该有些具体的理由。”王奕回忆完他和艾珉那个被他父母搅得一团糟的窘迫婚礼,我忍不住张嘴问了他一句。 王奕古怪地笑了起来。“你这么问,说明你和所有人一样,认为牺牲是件不好的事儿。” “牺牲是件不好的事儿”?难道牺牲是件好事?我一时不知该再说什么。这样的信息,对史亚虎来说如同五雷轰顶,好半天里,他从心脏到四肢都处于痉挛状态,浑身上下都酸麻胀痛,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他知道王奕已经恼羞成怒,才使用这不惜伤害艾珉的损招来挑拨离间;但他更知道,王奕是个诚实的人,一般不会胡说八道,尤其不会针对艾珉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面对史亚虎的质问,艾珉只这么咕哝了一句。史亚虎已经杀气腾腾了,艾珉却没事一样,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嘴里小声哼着流行歌曲。 这么一来,史亚虎的激烈反应倒成了夸张表演,好像他小题大做了。但史亚虎无论如何不相信王奕会说假话,至少他不相信王奕说的全是假话。他继续要求艾珉解释,他说现在咱俩得一条心哪,你得让我知道真相。 这时艾珉的眼泪才淌下来。“我想忘掉过去,可你还逼我回忆,这叫对我好吗!我是被强奸过。我学琴回来,有个人把我劫持了,强奸了,他还强奸过别的女孩,后来被毙了……你还要问吗?我以为这事儿早过去了,可王奕他揭我伤疤,他太卑鄙了,他不是人!”艾珉打点着她装衣服的箱包,查看钱包里的钱够不够路费。“我是失过身的女人,太脏了,太下贱了,不配你。我回我妈家去,我看王露去,我想她……” 史亚虎坚决不让艾珉走,他说不论以前发生过什么,他也不怪她,他只是想弄清真相。艾珉问他弄清真相干什么,他无言以对。艾珉说,那你就认为,我以前是个不规矩的女人,干了所有女人能干的坏事,这回放我走吧。史亚虎还是不放她走,史亚虎说你告诉我,王奕都是胡说八道,你是一个纯洁的女人——我不是指强奸,强奸不是你的责任。艾珉说那也是我的责任,我长的漂亮,勾起了男人的邪念。艾珉一向的随和顺从全没有了,她变得固执强硬。史亚虎转而哀求起她来,那光说后两条,后两条全是他编的对吗?是他胡说八道吧?艾珉的神色安详镇定,她眼睛盯着史亚虎,没有一点闪烁游移:我说过了,王奕胡说八道。 史亚虎紧紧抱住艾珉:“艾珉我爱你,我知道你是最纯洁的女人。” 艾珉在史亚虎怀里一阵阵抽泣:“你打我一顿吧亚虎,我也爱你。王奕气着你了,你打我吧,拿我出出气。” 他们讲和之后,艾珉平静地对史亚虎说,我不会一走了之,我不想让你难受,跟你在一起,怎么着我都挺快乐的;但你记住,什么时候你想打发我了,说一声就行,我一丝一毫也不会怪你。史亚虎说别瞎想了,王奕的表现,说明他已经恼羞成怒,已经黔驴技穷,这事马上有眉目了。 但史亚虎对艾珉的怀疑不可能消除,毕竟无风不起浪呀。他给王奕回了封信,希望他能对艾珉负责,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可王奕又不对他讲话了,他只对艾珉说话,说他在给史亚虎的信上说了一些有损于她形象的话,他知道艾珉一定恨死他了。“可我等不了了,我想你,我恨不得你马上回到我的身边,我甚至怀念你们偷偷来往的那些日子,因为那样我们还能在一起呀。”王奕给艾珉的每封信都很长,字字句句缠绵动人。“……如果他对你已经没兴趣了,我的信就可以加快他放弃你的步伐;如果他对你还有所留恋,我的信也可以早一点帮助你们将相处的方式明确下来,免得以后时间久了他知道你的情况后,加重对你的伤害。所以我希望你理解我的苦心。我若不爱你了,没有可能与你在一起了,揭你隐私是缺德,是下流,是损是坏是无耻;可现在我仍然爱你,并决心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与你在一起,即使全天下的人都指责你不是好女人,你也是我心中最好的妻子。所以,我不认为我的行为是一种罪行。史亚虎要的是清纯的艾珉,可我偏要一个风尘的艾珉。艾珉,你回来吧,在他眼里你已不再美好,可在我心中,你从肉体到精神都没有瑕疵……” 王奕的信史亚虎都能看到,但表面上他什么都不介意。可有一天,他和艾珉为看电视的事发生口角时,你来我往地,他竟冷冰冰地旧话重提起来,惹得艾珉哭了半宿他也不哄。第二天,艾珉觉得她无法忍受了,就给史亚虎留个字条,去了火车站,可到了车站她才发现,她兜里的钱根本不够买票回一趟沈阳,临出门时,她忘记把抽屉里的钱包带身上了。她在车站候车室的录像厅坐了两小时,看了一场张曼玉主演的电影,快中午时,就心态平和地回家做饭去了。可十二点了,十二点半了,一点了,史亚虎仍然没有踪影,而以前,史亚虎午间不回来吃饭会打电话的。她认为史亚虎仍在赌气,但她不想和他一般见识,就挂了他手机。结果,史亚虎说,他在车上呢,再有半小时就到沈阳了。他说他一上班就觉得闹心,就往家挂电话,可没有人接。他知道艾珉一般下午才出去买菜,他便忙赶回家,结果看到了她留的字条。他连支烟都没来得及抽,就赶到了车站,上了火车,还请列车广播室找过她呢。他说谢谢你没走又回家了;可我既然来沈阳了,就捎带着办点业务上的事吧,坐晚车最迟坐明早的车返回丹东,你在家好好等我;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气你了,不欺负你了,我爱你艾珉! 可是,当天晚上,史亚虎彻夜未归,第二天手机整日未开,直到傍晚才用其他电话与艾珉联系,说他在东莞呢,有些急事要处理一下,几天之内不会开手机。然后,又过几天,独自守在丹东的艾珉,将会莫名其妙地收到史亚虎从东莞电汇的两万元钱。 史亚虎在沈阳的确有事,但都属于那种在丹东挂个电话就能办妥的事,不必劳他非跑一趟。他也就没跑,利用火车到站前余下来的半个小时,挂几个电话,也就把事情办利索了。在沈阳北站走下火车,他一时不知该往哪去。如果他就在候车室耗上一会,一小时后和两个半小时后,分别有慢车开往丹东,如果他走出火车站拐进不远处的长途客运站,也有汽车逢整点即出发。可他犹豫一下,既没留在火车站也没去汽车站,而是上了一辆出租车。在出租车上,司机问他去哪,他竟一时语塞,说去哪?往前开是哪?司机一下警惕起来,你什么意思?史亚虎立刻恢复了正常,顺手掏出一张纸来。那纸显然在兜里揣挺久了,看上去陈旧而又疲软。是这样,史亚虎点着纸上的三个地址说,这三个地方我都想去,去取东西,但怎么走能少走点冤枉路我计划不好。司机松了口气,拿过纸,看了看说,先去怀远门,然后去沈海路,最后去北陵小区;前两个地址是单位吧,先去单位好,万一耽误点时间,去北陵小区也不影响什么,这是住家吧?从北陵小区回车站也近便。司机是个条理清楚的人,他这计划的确科学,史亚虎心里有数。出租车就先往怀远门开,快到地方时,司机说你给你朋友打个电话呀,让他在路边等你,你交接完东西我好送你去沈海路。史亚虎说不用你等我,我得上楼说会话去。司机有点不高兴了,可还是把史亚虎一直送到一家广告公司楼下。 出租车离开后,史亚虎站在原地,按纸上的电话拨了个号码,说了半天。电话对方没接受他建议,没下楼来,但允许他上去谈谈。上了三层楼,史亚虎来到一个中年男子的办公室里,说你就是杨副经理吧,我是刚才和你通话的史亚虎,我来打扰你,是想了解一下艾珉的情况。爱民?什么爱民?民拥军军爱民?那杨副经理大大咧咧的。还有姓爱的?哦,对对,以前沈阳有个副市长叫艾——请你想想,艾珉……史亚虎说了大体什么时候,艾珉在这家公司做些什么,长得多高多胖梳什么头发。实在对不起,杨副经理说,我们的员工流动量大,这批走了那批来,虽然我管人事,可也不记得了;不过你要有介绍信,我可以找档案员给你调档,你有介绍信吗?史亚虎走了。他没有介绍信。有介绍信他也不想再问下去。这杨副经理表面看去嘻嘻哈哈,可眼睛一转话一出口,就能暴露出他的滑头本相,即使最后他说他想起来了,是有个艾珉在这干过,那对史亚虎又有何意义呢?他能老实坦白他与艾珉曾经有过的暧昧关系吗?史亚虎也早料到了,他如此这般地进行探访屁用没有;可是,就像一个不孝之子为死去的爹妈大办丧事一样,这么做一下,心里似乎能安妥些。 史亚虎离开怀远门去沈海路上的另一家单位:信访接待站。可这回更惨,他要找的人根本没在,没在沈阳,人家正在天津开会呢。你简单点简单点,对方说,谁?艾珉,是那个负责集体上访的大胖子吗?唔,我想起来了,和大胖子什么民坐对面桌的,负责笔录的……他们屋还有个负责安全秩序的小伙子叫任民,大伙管他们叫三民主义,对不?她怎么了?她可不是我们的在职员工,上访的太多,我们雇了不少临时工呢……我们倒也可以再用她,但必须考试,当时谁介绍的?走形势也得考,一视同仁呀……史亚虎没等对方说完就撂了电话。但他没立刻走,他进到信访接待站的大屋子里,从那些哭喊叫骂的上访群众缝隙中穿过,问窗口里一个千娇百媚的小姑娘:徐主任在吗?我不是上访的,我是他熟人,顺路来看他。小姑娘热情地站起来小声说:徐主任去天津了,下礼拜回来;你有他手机号吗?史亚虎点头说有,同时转身往外挤,同时说谢谢。 史亚虎离开沈海路,沿环城大道往西北方向走。这回他没叫出租车,就那么慢慢地往前走。火车站和北陵小区都在这个方向,他自己也想不好应该直接去火车站还是再走一趟北陵小区。他想来北陵小区是打算找我,从我这里证实我与艾珉是否有染。当然他对他的调查已毫无信心,对他自己察言观色的能力也充满了怀疑,现在的人,说假话做假证时还有会脸红的吗?若他史亚虎摊上这种事,别人来问他,他该怎么打发对方不是明摆着的吗。别说他没抓住谁与艾珉的什么把柄,就是抓住了,只要没按在床上,任谁都是提上裤子就不认账的。装疯卖傻充无赖,这是如今人人践行的安身之法,立命之则。史亚虎一时没了主意,他为自己也会这么天真幼稚感到丢人。尽管他仍心有不甘,可还是决定放弃调查。宁信其无不信其有吧,况且,即使调查结果证明王奕没说假话,过去的艾珉的确风流成性,那他又能怎么样呢?他能舍得放弃艾珉吗?史亚虎轻一脚重一脚地一路走去,一个小时眨眼过去了,他想抬头看看路时,前边已到了北陵大街。也就是说,如果去火车站,在前一个十字路口他就该南拐,在黑龙江街拐,可他走过头了,来到北陵大街了,他都能清楚地看到马路对面北陵小区的一片灰楼了。 许多事情,都是一步步脚跟脚地走下来的。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史亚虎已经不想来北陵小区了,如果在黑龙江街他抬头看路,提前南拐,这会都快走到火车站了。可他错过了黑龙江街,他一抬头,看到的已是北陵大街和北陵小区。这种时候,也许大部分人的选择都会如史亚虎一样,既然离北陵小区这么近了,顺道的事,就找一下我吧。 我和王奕艾珉都住北陵小区,我住的十九号楼在东南角,王奕艾珉夫妇住的三号楼在西北角。东南角紧靠北陵大街,如果史亚虎来我家,碰到王奕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因为小区太大,我与王奕艾珉在这里同住多年,偶然相遇的事也只发生过一次。也许,我与王奕住的地方调换一下,史亚虎也就不来找我了,或者,为了避免巧遇王奕,他宁可绕上半个大圈,从西北角那个门进小区。毕竟,碰到王奕也就是刺激王奕,对解决问题没有好处。 但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并不等于不会发生。当史亚虎走到二十号楼拐角,已经能看到我住的十九号楼时,王奕骑着自行车从后边上来了。这时正是下班的时候,王奕每天上下班,都要斜穿北陵小区,都要走二十号楼拐角的这条小道,都要出入小区的东南门。王奕的单位在北陵大街最南端。 他们几乎同时看到了对方。他们又几乎同时停下来,以同样的冷静僵持着。 是王奕首先打破了沉默:“我真不想再见到你,可你既然找上门来了,就谈谈吧。” “我们是该好好谈谈,”史亚虎没提他其实是为我而来,以他的性格,他是时刻都要直面矛盾的。“去辽宁大厦的地下餐厅好吗?” “去我家吧,我不希望有人看到我和你坐在一起,我够耻辱的了。” 他们谈话的情形可以想见,一个平和老实的人占在了理上,一个暴烈强悍的人则自知理亏。两人一会和风细雨,涕泪交流,一会又电闪雷鸣,针锋相对,整个谈话过程波澜起伏,风云变幻。先是史亚虎一言不和拍案而起,想一走了之,可王奕把他拦住了;接下来王奕勃然大怒,向外驱逐史亚虎,但史亚虎又表示不谈出个结果绝不离开。是在王奕向门外推搡史亚虎而史亚虎奋力挣脱王奕的时候,悲剧上演了。这时他们都站在门口,王奕推史亚虎,史亚虎振着双臂扬手甩他。史亚虎甩王奕时,根本没考虑到王奕的身体协调性一直不好,上学时,他的体育考试总是勉强达标。结果,随着史亚虎的振臂发力,王奕趔趄着向后退去,双手舞动,脚下拌蒜,到底未能平衡住身体。眨眼之间,史亚虎看到,刚才还在与他拉拉扯扯的王奕,已经扭扭歪歪地倒在了两米开外的长条茶几旁。那坚硬粗拙的大理石茶几,即使屁股磕上去也会让人疼上半天,而此时的王奕,他准确有力地撞在大理石台板尖角上的,是他脆弱而又致命的左太阳穴。 史亚虎知道事情闹大了。他没立刻跑掉,他甚至都没想畏罪逃跑。他打电话叫了120急救车,又随车赶到医院,跑前跑后地好一通张罗。王奕被推进急诊室后,医生让他赶紧交一万元押金,他说我手头没那么多钱,你们先抢救吧。医生说那哪行,你马上筹钱去。他就跑出医院大门,上出租车,让司机拉他找一家交通银行。此时他钱包里只有一张太平洋卡。是在出租车上,他才想到,用太平洋卡在自动取款机上提款一天只允许提三次,而每次只能提两千元钱。于是,他又急忙给两个沈阳的同学挂去电话,让他们有多少钱带多少钱地去医院等他。半小时后,他刚回到医院门口,一个已经赶到医院的同学打通了他手机:亚虎你快一点,王奕不行了!是这时,他忽然想到,天哪,我摊上人命官司了,我跑吧! 史亚虎在东莞待了近二十天,这期间,他尽量不想沈阳与王奕的事,也不想丹东与艾珉的事,只埋头处理他与合伙人的分家问题。主要事情都有了大概头绪大体说法后,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仔仔细细地想了一天沈阳与王奕的事和丹东与艾珉的事,想完,又同时找了两个妓女,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宿,就飞回沈阳投案自首来了。 旁 白 如果那天史亚虎没碰到王奕,而是找到了我,我将怎么回答他呢?也像杨副经理和徐主任一样,拍拍脑门说,噢,小艾呀,我们认识时她还小孩呢,前几年又见过一面。怎么了?我能就这么打发史亚虎吗?艾珉可以天真地认为,这事糊弄一下就过去了,只要史亚虎的调查没有结果,他们就还能甜美如初。但这可能吗?史亚虎真能那么轻信吗?既然事已至此,也许让史亚虎直面真相倒更好一些。可如果我如实说了,王奕没撒谎,至少在艾珉与我的关系上他没撒谎,那么,史亚虎便会善罢甘休吗?如果他得寸进尺,不依不饶,又将出现什么局面呢?那样一来,艾珉所承担的风险和遭受的伤害,会不会更大呢?艾珉太一厢情愿,她把事情看简单了,可我要替她看到问题复杂的一面……不过,我再想这些全没用了,王奕的猝死,史亚虎的被抓,让我的担忧变得没意义了。 这是一幕惨剧,它毁了三个人。可这怪谁呢?如果需要追根溯源,是不是我这个艾珉的“老哥”也该负些责任呢?这样一想,我不寒而栗。 那时候,我大学毕业,被分回沈阳,一个区文化馆成了我的接收单位。这样打发我的一生我无法满意,我一时气盛,放弃人家分给我的工作,重返首都当“京漂”去了。当然那时尚无“京漂”的说法。那时候,我豪情万丈,踌躇满志,今天想当布莱希特,明天要做尤奈斯库,一面拼命工作,一面放浪形骸,自诩为二战前的巴黎艺术家。有年夏天,为了挣钱搞小剧场话剧,我和几个朋友投身商业活动,其中的一项,是在通县租一所小学,办了个暑期表演训练班,一举从全国各地骗来近百个做明星梦的少男少女。那批学员中,就有刚刚十六岁的艾珉。艾珉算个小老乡,来自沈阳的新民县,我与她接触多些顺理成章。本来,我不是个只对女人长相感兴趣的男人,我更喜欢一个人有独特的性格与独特的气质,我一直认为特殊即美。但我得承认,艾珉最初打动我的,的确是长相。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还很难说什么独特不独特,不过作为一个孩子,她却具备了一个尤物式女人的所有品质,也得算与众不同了:温柔、含蓄、性感、妩媚、天真、烂漫、内敛、隐忍,诸如此类的词汇都可以用在她的身上。我喜欢上了她,把她带上了床,让她从个女孩变成了女人。那时我有女朋友,正在沈阳读教育学硕士。我问艾珉,你想不想让我离开她,和你恋爱。艾珉一本正经地想了一会,然后回答:我不知道;反正你要我我就跟你,你不要我,我也不会缠着你的。她这么说话,很像在给王奕的字条上写的那个落款:艾珉于四月一号愚人节。后来,假期一结束她就回新民老家继续学业去了,我们各写过五六封信;再后来,我在北京日渐落魄,也回沈阳结婚过日子当居家男人去了,虽然离她近了,可我从没想过再去找她。 我们再次见面,是八年以后。当时我老婆喜欢上了别人,正和我闹离婚,带着女儿搬到她妈家不回来了。有一天,我去小区粮油店买挂面,见粮油店对面楼有人搬家,而那个指挥搬家的女主人,竟是艾珉。我想躲开没来得及,艾珉也看到我了,我们的联系也就重新开始了。当时她忙把王奕介绍给我,又兴致勃勃地给我看她女儿的照片。她女儿王露快两岁了,在她妈家。而那天晚上,我经不住这两口子的盛情邀请,与他们一起在小区里一家饭店喝了乔迁酒;接下来,我见他们忙了一天都太累了,房间又一时收拾不利索,就借着酒劲建议他们来我家住。他们也就来我家了,一见我家的情况,也就明白怎么回事了。过两天,王奕正常上班后,我给艾珉打去电话,问她想不想来我家坐坐。我强调,我什么事也没有,她不方便就不必过来。其实应不应该邀她过来,我很犹豫,而我的邀请方式,也充分证明了我的举棋不定。听我的口吻,艾珉自然猜得出我什么意思,她说我想想。十分钟后,她回电话说,老哥,嫂子还能回来吗?我明白这就是艾珉的善良,她首先想的是,我一个人孤独寂寞性欲无着。我说艾珉你甭管我,想不想来看你自己。艾珉这才说,你要要我,我还跟你好;可我不是以前那个纯女孩了。当时我没理解她的“纯”是什么意思,以为她说她结婚了就不纯了呢。我说傻孩子,在我怀里,你永远是那个十六岁的小妖精呀,来吧。她就来了。 至于王奕,他是个比我还不善交际的人,照理说,我们成了北陵小区的邻居后,再没什么联系才更正常。可有一回,他翻译出一篇日本医学杂志上的文章请我发表。那时我们杂志发文章不仅不收版面费,还有稿费,是我和我们主编好一番争取后,才给他发的,但事后我告诉他,我们杂志一般不发翻译文章。为此王奕很感谢我,请我吃了顿饭,聊天时又说到围棋,就非拉我下了两盘,结果发现,我俩竟是一对不分伯仲的臭棋对手,我们的来往就多了起来。特别是我和老婆正式离婚后,王奕大约又有了安抚我的意思,来我家的次数就更多了。我从来没去过他俩的家。 我不愿意和王奕建立一种频繁走动的朋友关系,但王奕却拉着我,让我身不由己地与他形影相随。这大约让艾珉很不舒服。其实我也不舒服。一段时间后,艾珉说老哥咱们别来往了吧,我说也是,这么着太对不住王奕,咱算了吧。我和艾珉便停止了约会。但在我和她最后一次在一起时,我说“这么着太对不住王奕”时,艾珉有一句话我当时没在意,后来想想又似乎颇有深意,她说,倒没什么对不住王奕的,我是不想对不住你。 后来,随着我与艾珉关系的结束,我与王奕的交道也少了起来,应该说,是王奕对我的热情淡了。这时候,如果我和艾珉再恢复往来,也就没什么不舒服了,可我没再找她。倒不是我不喜欢她了,而是,一想到她,我就会想到她那句话:“我是不想对不住你”。她和我私好暗合蒙骗王奕,又怎么会对不住我呢?我是个谨慎的人。我愿意有所忌惮。 接下来,几年时间一晃而过,直到那个四月一号的愚人节雨夜,在我记忆中已经淡漠了的他们夫妇,又以新的方式闯进我生活。再接下来,王奕又走出了我的生活,甚至还走出了这个世界,而艾珉,她等于也走出了我的生活,因为有一天,我试着往她家打个电话,一个男人告诉我,这房子他刚刚买下,原主人搬哪去了他不知道。我感到怅然。我以为,虽然艾珉肯定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但她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生活中了,在这一点上,与王奕一样。 我逐渐从“史亚虎-王奕”事件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本来吗,从更直接的意义上说,这事与我没必然干系,我无须为之自寻烦恼。我的烦恼也真的就越来越少,不打算评职称了,不必写医学论文了,这让我有了一种解放的感觉,工作之余,我又可以随心所欲地搞我的戏剧研究了。可就在这时,某天上午,我刚把《谈谈皮兰德娄的四个剧本》这一标题敲上电脑,艾珉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老哥,我艾珉,你好吗?”电话里的艾珉,不像上次在丹东打电话时那么惶恐忙乱,听她口气,似乎上礼拜我们刚见过面。 “艾珉?真是你呀,先告诉我你电话,以后我怎么找你。”倒是我显得慌慌张张,好像一秒钟后,她就会消失。 接下来,艾珉继续用轻松的口吻和我说话,她问我认不认识看守所的人,说她有个朋友犯了点事儿,她想去看看,但判决前人家不让探视,得求人才行。“是史亚虎吗?”我直截了当地回问了一句。对此艾珉准备不足,好像她忘了在丹东时与我通过电话。她张口结舌地愣住了,而且转瞬间,她声音也不再像刚才那么明亮欢快,语气中带出了一丝苍凉。 “你知道了?”她苦笑一下,“你怎么知道的?”她顺嘴这么问了一句,没有非让我回答的意思。可我故意如实回答了。 “四月一号,你离家去丹东那天晚上,王奕就到我这来了,那之后,又来过好几回。你和史亚虎的事,包括你以前的事,他对我说了挺多……” “老哥——”艾珉叹息着叫了一声,显得很无奈。“那你,现在是不是瞧不起我了,不喜欢我了?” “没有艾珉,我一直喜欢你,相信你……” “王奕人不在了,我不好说什么,可我的事儿,我希望你听我说……以后有空我什么都说给你,好吗老哥?” “艾珉,说不说其实并不重要,我有自己的眼睛……” “谢谢你老哥。” 这之后,艾珉比较细致地说了史亚虎的近况,再之后,我也就跟看守所联系上了。看守所也有医生,看守所的医生也评职称,看守所的医生通过我买版面发论文我给过优惠价,我通过他开后门帮艾珉探视史亚虎也就算礼尚往来了。下一天中午,我陪艾珉去了看守所,然后又陪她去了长途汽车客运站。她是早上从新民赶过来的,现在还要再回新民。我留她吃过饭再走,她说不饿,只是不停地偷偷看我,目光闪烁情绪恍惚。我问她要说什么,她装作没事似地摇头,笑我头发白那么多也不染染,然后亲我一下就检票上车了。可两小时后,估计她刚刚走进家门,她电话就打进我手机了,她说老哥我忍不住了,我实话告诉你吧,我第一爱史亚虎,第二爱王奕,第三才爱你,我这么说了你还爱不爱我。我一般不使用“爱”这个字眼,我知道艾珉用它也很慎重,但此时她用了,我硬是回避也不太好。我就说爱。艾珉又问,那你还要不要我。这个字艾珉倒是常用;可在男女关系上,我对“要”字的理解与她不同。不过我也只能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说了。我又说要。艾珉好像松了口气,在电话里哭了起来。老哥,她说,老哥我想你,我想去看你,我想在你身边多待几天,我现在就去你家你会烦吗?我说改日吧,你刚到家。可她说,你有固定女朋友了吗?我保证不会破坏你们……我笑了,说傻孩子,我哪有女朋友;不嫌累你就过来吧,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 又是两个多小时后,艾珉再次和我见面了。我们紧紧拥抱的时候,她喃喃道,老哥,你打我几下行吗,我想让你打我,要不我身上可难受了。我没有惊讶。我照她话办了。 正文:艾珉的说法 那个男人,艾珉以前肯定见过,当然印象不深。艾珉是那么美丽漂亮的一个女孩,即使她不像其他美丽漂亮的女孩那么清高、傲慢、目空一切,她也没道理去关注一个陌生男人,尽管那男人可以称得上帅,有风度,面色和善还文质彬彬。 那天是个周日下午,艾珉从小提琴老师家回来的早,想顺便去个住平房区的同学家玩。她一路走一路轻声哼唱,很快就偏离马路,磕磕绊绊地踏上了平房区坑洼不平的泥土路。那男人大概跟她一会了,猜到了她要往哪里去,要不然,当他们在个胡同拐角处忽然走个顶头碰时,面对惊慌的艾珉,他不会显得那么得意。艾珉想和他错过身子,可他顺手拉住了艾珉的琴盒。来,来我家给我拉一段。他不是征求艾珉的意见,而是命令,好像他们是熟人,他有权利要求她这样。艾珉摇摇头,紧抱住琴盒,她想拒绝可说不出话来。对艾珉表现出来的怯懦与恐惧,那男人在得意之外又有了满意,他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揽住艾珉肩膀硬往前走。其实他态度算不上蛮横,也不能说他面露凶光充满杀机什么的,但他表情上声调里,又确实有一种特殊的威严,不容人反抗,使艾珉好像被施了魔法,只能迈着机械的双脚,进了他家的院门和房门。 那男人的家整洁朴素,墙上挂张大幅的三人合影照片,一望而知是他和他妻儿。那男人伸手拿过艾珉的琴盒,都没看一眼就戳到了墙角,他自动取消了听琴的借口。然后,他再次把手伸向艾珉,由抚摸她头发开始,逐渐将她抱进怀里,喘着粗气说,我爱你艾珉我太爱你了你把我迷得茶饭不思……他居然知道她的名字。艾珉挣扎,说放开我,我给你拉琴好吗,我喊啦。可那男人根本不管艾珉说什么,自顾自己兴奋,用力撕扯艾珉的衣服。艾珉尖叫,别撕坏我衣服!那男人愣一下,动作慢了点,但却已不再面色和善和文质彬彬了,说出的话来恶狠狠的:再出声,我整死你!艾珉不敢张嘴了,只无声地挣扎。在艾珉无力的反抗中,那男人很快剥光了她,并且抽出自己的腰带,捆住她双手,还用裤子把她胳膊和上身扎在了一起。艾珉只能绞紧两腿,嘤嘤哭泣。那男人没立刻进攻她下身,先哄她。他由上至下地亲吻和抚摸她的身体,同时重新说那些甜言蜜语,帮她放松。艾珉也果然放松了下来。后来他试图进入她身体,艾珉再次开始抵抗。在这一过程中,若艾珉的抵抗比较激烈,他就又恶狠狠地说威胁的话,若艾珉屈服于他的淫威,顺从了,他也就能再温柔起来,轻手轻腿的,小心翼翼的,好像艾珉是易碎品。他在艾珉身上折腾的时候,又喊又叫像个快乐的孩子,然后忽然停了下来,问艾珉什么时候来的例假。得到答复后,他离开艾珉去抽屉里拿出个避孕套戴上,又折腾一气,直到瘫在艾珉身上。这之后,他就一言不发地看着艾珉,揉搓艾珉胳膊和手腕上的勒痕,舔去艾珉脸上的泪水,还抻开艾珉衣服裙子上压出的褶皱。后来他送艾珉出门时,才满脸歉意地开口说话,先说对不起,又说别告诉你爸妈。 艾珉当然不会告诉爸妈。事情既然已发生了,告诉爸妈又能怎么样呢?况且,她根本就不知道她爸爸在哪,她只希望这事就这么过去。 可几天以后,那男人在她放学路上又堵住了她,晃动着手里的匕首,把她再次裹携到他家。他脱艾珉衣服时,艾珉反抗,这回他毫不客气地又捆上了她,并且,这一回,他已预备好了一条柔韧的胶皮绳子,黑亮而细长,勒在皮肤上又凉又涩。他忽而情意绵绵地爱抚艾珉,忽而又咬牙切齿地咒骂艾珉,还把艾珉屁股打得啪啪响。艾珉说你干什么你,怎么打人!他说你走了我才想起来,你不是处女!艾珉就不吭声了,理亏似的忍受他折磨,好像她不是处女,就欠了他什么。这之后,他又找过艾珉三回,每次都把艾珉绑上,有限度地折磨,折磨完说对不起,说完对不起再折磨。当然每次艾珉都反抗,从他找她就开始反抗,可她的反抗总以失败告终,而且,如果他在离开她身体之前就为她松绑,她的双手还会回搂住他,在他肩背上留下指甲的划痕。 再之后,那男人就不找她了,再之后找她的是有老师和妈妈陪同的警察,警察向她了解那男人的情况。本来她想否认她认识他,可警察好像知道的挺多,她只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再之后,她听说那男人被判了死刑,罪名是强奸,被他强奸的中学生计有四名,其中艾珉在那四人中排名第二。再之后,几乎全县城的人都知道了艾珉的遭遇,认识她和她妈妈的人络绎不绝地前来关心慰问,不认识她和她妈妈的人则抓住一切时机在她们背后指指戳戳。是这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在妈妈的陪同下去河边散步,“邂逅”了王奕——但她和她妈妈都认为,那是王奕知道她们母女常去河边,特意等在那里的,只是王奕没承认过——从此就有了王奕对她的追求,寄一首他发表在报纸上的小诗,或寄一本好莱坞影星的传记。再之后,艾珉就没法上学了,包括学校的课业和业余时间小提琴的课业,她都没法学了,她只能连续十天二十天地闷在家里屋都不出。这时候,有当初一块学表演的女友在北京打工已经站住脚了,她受到启发,一改往日的忠顺服从,不惜和妈妈吵翻,跑到北京投奔女友去了。她是带着小提琴去的北京。 除了王奕,家乡这边的人,包括艾珉的妈妈政治老师,都以为艾珉一直在北京的演艺圈寻求发展,只不过发展的不顺利而已。可不是这么回事。严格地说,在北京的艾珉,演艺圈的门口她都没迈进去过。 她的小提琴在北京根本派不上用场。她也认识了几个地下乐队的人,可人家除了对她的长相气质不挑剔外,对她的歌喉与琴技,一点也不看好,有个家伙听他拉了一曲《草原的早晨》,说全北京能拉到她这程度的女孩子,没有五万也有三万。从此艾珉没再摸过小提琴。这期间,她也认识了两个导演,可都只带她上几回床,就没了踪影。这样,她那双自以为只为拉小提琴而生的手,就只能用于端盘子上菜或给人洗头了;而她那个自以为只应该在银幕上舞台上光彩照人的美丽形象,也只能在当迎宾小姐时像霓虹灯一样把酒店的门口照亮。 艾珉在北京待了将近两年,那段时间,多数时候她情绪低落,只有看到妈妈的来信或与妈妈通电话时,能高兴一点。是后来,她高兴的理由逐渐多了,看到王奕的来信,每月收到王奕特意给她订的《大众电影》,偶尔接到王奕的汇款和见到专程来北京看她的王奕,她也高兴。只是,针对王奕的高兴她不表现出来。 当初收到王奕的诗时,她根本想不起来他的模样,只记得他瘦瘦高高,拘谨羞涩,直到王奕来北京看她,她对他的印象才建立起来。有天早上,刚过八点,她还没起床呢,有人告诉她有老乡找她。她跑出来,一下愣住了,她已经完全不认识他了。王奕说她妈妈委托他来看她,可她知道他说的是假话,就在前一天,她还和妈妈通过电话,妈妈并未提到有人来看她。但他以她妈妈名义带给她的东西,她还是收下了。那些小食品,那些药,那条围巾和那件毛衣,她不收下让他怎么处理呢?她没要他想留给她的钱,反而坚持着请他吃了顿饭。她只求他别把她的现状说给她妈。后来的事实证明,王奕做到了这一点。王奕答应的事总能做到,这让艾珉对他印象很好。艾珉的酒店上午十点上班,晚上十点下班。王奕在北京呆了三天,三天里,每天都来陪她四个小时,上午八点至十点,晚上十点至十二点,可以说,那几天,艾珉过的非常快乐,而且,她觉得她挺喜欢王奕这个宽容随和的大哥哥的。但她拒绝接受他的爱情。那时候,在北京,好像随便哪个男人对她好一点她都感动不已,只有王奕,在所有对她好的男人里对她最好,最尊重她,最不存邪念,最专一忠实,最有可能让她安全稳定,可她惟独不接受他。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接受我?”艾珉的忽冷忽热,让王奕既困惑又痛苦。 艾珉解释不清为什么,不仅对王奕解释不清,私下里对自己也解释不清。“你是怜悯我,可我不需要怜悯。”她只能用女性杂志上这种似是而非的话搪塞王奕,也是撑持自己。但不管怎样,她的快乐多了起来,在妈妈让她高兴的同时,王奕也成了她高兴的理由。 最初到北京,她没想过要委身男人。她那些热爱表演的小姐妹中,有好几个都有男人包养,有的干脆就是职业妓女,但她不愿意那么生活。是的,她也和两个影视导演上过床,但那是为事业呀,那与为了生计的委身是不一样的。艾珉拒绝男人,倒不是性观念上有什么障碍,其实,从青春期之初,她就发现身体是一样好玩的东西,性能给她带来乐趣,即使遭遇了强奸事件,她也没把男女之事看成灾难,倒是违心地禁锢身体压抑性欲,使她常有自残之感。许多时候,由于她漂亮,男人一见她就抓耳挠腮,就欲火中烧,而她却要依一般女人的行事方式对其不理不睬,甚至装得厌恶反感,这让她心里非常别扭。她没想过待价而沽,也没打算欲擒故纵,在她眼里,只有让她有感觉的男人和没感觉的男人。后一种当然没什么好说的,对前一种,她总会因拒绝了他们而内疚自责,不仅不觉得他们的骚扰伤害了她,反倒认为是她的拒绝伤害了他们。所以,与其说她是拒绝男人,不如说她是拒绝对肉体进行道德化与功利化的理解和使用。她妈妈也长得漂亮,又多年寡居,是许多男人追求的对象。她看得出来,有几个在各方面都很出色的男人,让她妈妈也挺中意;可她从没发现妈妈与任何男人有过私情。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甘愿闭关自守。 “这个叔叔多好呀,你为什么不理他。” “他有家。” 这是妈妈拒绝男人的惟一理由,而没家的男人,那些有可能与妈妈成家的男人,艾珉没有能看得上眼的,妈妈更是看不上他们。 “不结婚光好,不行吗?” “不道德。”妈妈说,说完又补充,“男人也许愿意那样,可女人,太吃亏。” 艾珉对妈妈的前一个回答不以为然,她知道一些按妈妈的评价标准“不道德”的人,在社会上倒是很“道德”的。比如她爸爸,被妈妈赶出家门前,总和外边的女人不结婚光好,可她爸爸在所有人眼里都很优秀,除了妈妈,再没人认为他有什么不道德。至于妈妈的后一种说法,让艾珉怎么也想不明白,不结婚光好,女人为什么就吃亏呢?由于这也是许多人的观点,艾珉希望妈妈的解释能更透彻些。 “是因为女人容易怀孕,但那孩子又不能生下来,太麻烦吗……” “你别总操心这些没用的!” 妈妈中止了进一步的讨论。 其实继续讨论也没什么意义,妈妈有妈妈的观点,艾珉有艾珉的认识,如果在新民时,艾珉不同意妈妈也得服从妈妈,那到了北京,她就尽可以我行我素地恣意而为了。但在北京的头一年,在那两个导演之外,艾珉没有结交男友,倒不在于没遇到让她有感觉的男人,而在于,王奕的存在让她有点为难。在她心中,她一直没想好该怎么摆放王奕的位置,而不能摆好王奕的位置,她就无法踏下心来谈情说爱。一年多以后,即使她终于投进了那个湖南男人的怀抱,那与她的我行我素也没有关系,那只是她最后把王奕选定为未婚夫的结果。 这样说来让人费解,这艾珉,怎么没确定是否与王奕恋爱时不和其他男人好,而决定和王奕恋爱了,有未婚夫了,反倒要投入别人怀抱呢?是的,这正是艾珉。在她那里,一旦把与王奕的关系明确下来,心里就踏实了,再与别人谈情说爱,便只是单纯的谈情说爱,那就可以与谈婚论嫁谈责任论义务那种事划清界线了。艾珉天然地认同爱情可以不存在于婚姻中的观点。当然了,我认为,艾珉如此无所顾忌地同时投身两场恋爱,也与她尚不甘心就此成为王奕的未婚妻有关。她也知道,王奕没什么不好,但对王奕她就是找不到感觉,甚至因为王奕明知道她被强奸过还追求她,都让她心生怨恨,好像他羞侮了她,她必须以背叛他的方式予以回击才能获得平衡。在主观上,她实在没理由拒绝王奕,她只能借助客观力量去伤王奕的心,以使他发现她的秘密,对她彻底失望,从而放弃她。 后来王奕也真的就发现她与那个湖南人的秘密了,但并没放弃她。 那个四十不到的湖南人,在当地是个少壮派的官,来北京,要在中央党校学习半年。他是艾珉女友的固定嫖客,一次吃饭时认识了艾珉,就偷偷问艾珉什么价钱。艾珉对那人印象不错,但她解释说我不是妓女,不能跟你。这么一来,那人对艾珉印象更好了,他不再找艾珉的女友,转而暗地里追求艾珉,送鲜花请吃饭买小礼物什么的,还表示他再也不嫖了,他只爱艾珉。这让艾珉感觉很好,就跟他好了。几个月后,那人结束学习回湖南时,给了艾珉一笔钱,说以后一定会再来找她。可这事不知怎么被女友知道了,她把艾珉臭骂了一顿,指责她抢她生意。艾珉说我们这是爱情,不是生意。女友说屁爱情,你只不过是个变相的婊子而已;我零售,你批发。后来,史亚虎当着艾珉这样评价他的妹妹或其他女人时,艾珉总觉得她对不住他,她替所有的女人对不住他。而当时,女友把她和湖南人的事告诉王奕时,她倒没一点理亏的样子,她说王奕,我都婊子了,你别要我了吧。可王奕没吵没闹没提分手,倒是一个劲地责备自己,尽管,他也说不出他错在哪了。他苦苦哀求艾珉跟他回沈阳,他最重的话只是说:艾珉,你也疯得够可以了,别再闹了。这一回艾珉真感动了,她表示再也不胡闹了,就跟王奕离开了北京;不过,她离开北京的另一个理由没告诉王奕,在心里,她是怕她继续待在北京,没准真会由一个变相的婊子,变成一个女友那种正式的婊子。 王奕是个真正的君子,艾珉在北京的任何事情,他都保密,丝毫没泄露给政治老师,而且,当艾珉的感情出现波动,说她其实并没想好是否要接受他时,王奕仍表示,不论你怎么犹豫,只要你不嫁人,我就等你。于是有一天,王奕回新民看艾珉时,艾珉主动对王奕说,你要真不嫌弃我,就赶紧和我登记吧,免得我再出尔反尔。王奕当即就跪下了,说谢谢你艾珉,我爱你还爱不够呢,怎么会嫌弃你。而艾珉觉得,王奕能要她这样一个一身污点的人,应该是她给他下跪才对,王奕跪她是颠倒了,这哪行呢。于是她也跪下了。两人跪在冰凉坚硬的水泥地上,忍着膝盖的疼痛,完成了他们的第一次拥抱接吻。 结婚后,他们日子过得太平无事,王奕对艾珉依然恭敬有加,这都出乎艾珉的意料。艾珉听过不少这样的故事,结婚前,男的对女的穷追不舍,百依百顺,可结婚后,就对女人没了兴趣,轻的带搭不理,重的非打即骂,好像到了他手里的女人,公主也得变成奴隶。王奕始终没有这样,两人生活了九个年头,艾珉几乎记不得王奕是否发过脾气。王奕也有不高兴的时候,但他不高兴,顶多一两天不开口说话,或者,应该在家的时候他出去走,半宿半宿地走,走得筋疲力尽了才回来睡觉。而他的不高兴,最多两天,两天后,如果艾珉还不高兴呢,他又会主动哄她,不论谁是矛盾的责任方,他都检讨自己的不是,把错误揽到自己身上。王奕的所作所为让艾珉无话可说,所以她从来不惹王奕不高兴,如果看出王奕有了不高兴的苗头,还没等他不说话,或出去走,她就尽量先把他哄好,让他高兴。 王奕最高兴的事是关心艾珉,是艾珉允许他关心她;而艾珉哄王奕的绝招是倾述自己的屈辱,以使王奕的关心能有的放矢,能落到实处。一般两人上床以后,王奕并不像有些男人那样,要么把妻子搬过来就用,要么独自倒头便睡。王奕上床后,总要和艾珉说一会话,只是不打算做爱时,他的话不会那么肉麻。如果这天他有做爱的计划,在黑暗中,他的情话就能连绵不断,还不停地亲吻抚摸艾珉的全身,然后在两人对话的过程中,利用某一个比较自然的切入口,见缝插针地进入艾珉的往昔: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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